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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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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布卿答党阙道 “一个满嘴赋比兴, 满脑瑰丽想象的人。”

谢涵翘了翘嘴角,又拉下。

党阙肃容,“必是位了不得的文学大家。”

姑布卿目光落在谢涵身后霍无恤身上, “命主杀伐, 天煞孤星,六亲不认, 九族不附。”

霍无恤脸色一白。

一模一样的批命,和当初欧家山庄山顶上对方批的一模一样, 一个字都不曾改动。

他也确实如那批语一般,六亲俱断绝,遑论九族了。

“你忘了我和你说的?”姑布卿轻轻皱起眉。

谢涵鲜少见对方这样板起脸来,可他还是握了一下霍无恤手腕, “并非他六亲不认, 而是六亲皆不义。他何错之有?天命不公, 我予其公, 由我来做他的亲人手足。姑布大师看看,这下面相可有变化?”

党阙给霍无恤治过胸伤,虽不完全清楚, 也大抵知道些内幕――雍长公子与雍国情断义绝, 实怪不了对方。

且之前霍无恤为治谢涵心疾, 和他讨教许久,颇有半师之谊, 这下也帮着开腔, “是啊是啊, 老友你再看看, 雍公子人品可是相当不错的啊。”

姑布卿凝着谢涵, 笑了, 清俊如春水,却偏偏露出十二分的讥诮来,“手足亲人?温留君扪心自问,可是真心?”

谢涵一愣,睁大眼睛,万想不到对方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他说这种话,不禁有些委屈,“若我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唔……”

身后钻出一只手来捂住他嘴巴,霍无恤上前一步,直视姑布卿道“我从不信天命。”复松开手,对谢涵微微一笑,“我只信君侯。”

秋日时节,谢涵却觉得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他愣了一下,姑布卿已开口道“言尽于此,诸位信与不信,与某秋毫无犯。”便闭目如入定,不再言语。

那边巢芳饶和谢沁已进行到谢沁苦口婆心规劝自食其力拯救失足老人上了,“老丈,我今天可以从黄河里捞一条鱼送你果腹,可明天后天呢?我能天天送你吗?我若天天送你,又以什么名目,周围人又要怎么看你?我来教老丈捕鱼不是更好?别说您年纪大,老丈你和我说这么多,脸不红气不喘的,一看就好体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巢芳饶心里有些赞叹谢沁小小年纪很分得清,面上更苦着脸,“我是有点力气,可我这年纪还要累死累活也太惨了罢。小朋友,你爹六十岁时,你会让你爹辛辛苦苦去捕鱼吗?”

谢沁奇怪看他一眼,“我家下人很多,我爹勾勾手指就有无数的鱼送上来,不用去捕。”

巢芳饶噎了一下,提出假设,“假如你家和我家一样,你爹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呢?”

谢沁想了想,“假设不成立,我爹一定到不了老丈你这地步,在这之前,他估计已经或被杀或自尽了。”听说过哪国君主穷死么?要么万人之上,要么跌落巅峰必死无疑。

巢芳饶“……”他换了一个方式,“那假如小朋友你是我的儿子,你会让我去捕鱼养活自己吗?”

谢沁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八。

巢芳饶?

谢沁“我才八岁,老丈不会要一个八岁小孩养大人罢?”

青牙凑过去点点巢芳饶干燥褶皱的面皮,“羞羞哦。”

巢芳饶“……”他抿了一下唇,“假设小朋友已经二十岁了呢?毕竟我可生不出这么小的儿子。”

谢沁简直醉了,伸手往一座山上一指,“老丈,您看到山上竹林了吗?”

巢芳饶点头,“冬日可取笋。”

谢沁嘿嘿一笑,“老丈你可真会过日子。”然后语重心长拉起他的手,“所以老丈你快回去罢。”

“回去?”巢芳饶诧异。

“难道老丈不是竹杠成精吗?”谢沁也做出浮夸的诧异表情来。

巢芳饶“……”他哭笑不得,扯了下嘴角,“那老朽观小友当与老朽同归故里才是。”

互嘲一番杠精后,谢沁打定主意不与这个古里古怪的老丈多说了。是的,古里古怪,他凭着自己远超八岁的双商和博览全书(小说)养成的直觉,已经隐隐感知到这老丈绝对不是来向他要饭这么简单了。

事出反常必找哥,他用一个工科生奇尖的眼睛瞄到碎他一地三观的真哥哥,嚎啕一叫,“哥——”

青牙被他冷不丁的大喊唬了一跳,循声望去,果然见到谢涵……以及旁边一脸高冷的、眼熟的狮虎虎。

青牙后退一步,谢珩奇怪,“青牙哥哥?”

那边谢涵、姑布卿一行已经迎面而来,党阙揶揄看巢芳饶,“没想到巢芳兄也有被难倒的时候。”

“人非仙神,岂无难题?”巢芳饶起身,端起了一代宗师的风范,那张苦脸此时仿佛充满睿智。

谢沁看罢,我就知道有古怪。然后拿两只大眼睛看自家哥哥这谁啊?哦哦,还有那绝代神棍在。咦,那不是青牙的师傅?

他扭头看青牙,只见青牙扭着胖胖的身子,把谢珩往身前拉,企图拿四岁小儿的身体遮住他八岁大儿的昂藏身躯。

谢涵收到自家弟弟的眼神,笑着给三位名宿见礼,同时介绍道“这位是墨家钜子巢芳饶,这位是神算子姑布卿,这位是神医党阙。”

谢沁哦豁——墨家钜子 。

他那小嫌弃的脸顿时热情起来了,搓搓手,“原来是钜子爷爷啊——”在这世界想要搞基建搞科研,正需要大量的科研人员。

巢芳饶好笑,“要和钜子爷爷一起回竹林吗?”

“害——”谢沁摆手,“回什么竹林呀,好不容易脱离大山的怀抱来到人间,当然是要探寻真理、造福世人啊。”

“哦?”巢芳饶饶有兴致,“探寻真理、造福世人?”

谢沁显得兴奋,开始叽叽咕咕讲述石涅、水车、治水、车体防震甚至造纸术,还拿出漂絮篾席后的原始纸张给巢芳饶看,这是他假作无意在几家养蚕人家观察许久好像闹着玩下了许多命令,倒腾出来的最原始的漂絮篾席纸。

并就此展开美好的想象,和他几个墨者科研队友“探讨”改进法。然而对于大成的造纸术他只记得四大步骤的标题,具体么……需要集思广益。科研队员还是太少了啊。

巢芳饶原是好笑着看耍宝的小朋友,随即面色越来越宁郑重,倒是对纸张兴趣不那么大,水车、防震技术却紧紧牵引着他的心神。

谢涵见自家弟弟越说越兴奋,不得不边安抚再次起疑的系统,边远离对方努力让自己不要听到,霍无恤自是紧紧跟着他。姑布卿闭目也能一步不错地往前走,党阙倒是担心地瞅着老友。青牙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团,藏在谢珩身后。一行人就这么来到温留府。

“墨者刻苦,只是大师原是为温留水患而来,若叫大师在外风餐露宿,涵岂能心安?再者舍弟有许多问题想向大师讨教,望大师能就近指导。”谢涵安排三位在府内住下,党阙、姑布卿都好办,只是墨者以刻苦闻名,巢芳饶也鲜少在达官贵人府邸留宿,多是野外树脚下或是大街上幕天席地而眠。

此时听谢涵之言,也不矫情,点头道“多谢温留君。”便立即与谢沁继续忘年讨论。

入夜,谢涵带着青牙收集了霜露过来找姑布卿,“师傅——您生气了?”

姑布卿取了几本书出来,放在青牙面前,“这两年,学好这三本,到时我来考校。”递出一根树枝,“现在,挥剑给我看看。”

青牙、青牙哭丧着脸看谢涵,得到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接过树枝,使出剑诀第一式,成功把自己绊倒。

谢涵“……”

青牙“!”

姑布卿瞧着他,慢悠悠道“知道为什么会绊倒吗?”

“青牙、青牙笨。”

“青牙不笨。”姑布卿道。

青牙拍拍屁股站起来,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下一瞬笑脸崩塌。

“青牙是胖。”姑布卿指出本质,“胖得把自己绊倒了。”他对谢涵道“距离我把他交给你,他至少胖了二十斤。”

谢涵“……青牙正在长身体。”

姑布卿“一年胖十斤地长?”

谢涵咬牙道“青牙,从明日起每日晨起绕温留府跑十圈,挥剑八百下。”

青牙眼前一黑,哭唧唧“哦”了一声。等胖豆丁出去后,姑布卿才对谢涵道“雍长公子很重要?”

“他不是雍长公子。”谢涵绕到姑布卿身后,给人掐肩按摩,“他是温留的霍卫官。”随后低低一叹 ,“师傅,您瘦了。”

姑布卿给谢涵的糟糕按摩技术按得脸梢一白,斥道“松手。”

“不松。”谢涵鼓脸,“除非师傅不生弟子的气了。”

姑布卿给气笑了,于是笑着道“除非姝儿随为师登台表演一曲。”

谢涵乍然松手,哼小曲似得,“老人家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说生气就生气,没办法啊没办法。”

随后拍了拍手,有宫婢拎进来一个食盒,谢涵打开食盒,露出里面鲜香的长寿面,“对着弟子撒气也无妨,惟愿老人家长寿安康。”

对着撒气?

可真会倒打一耙。

姑布卿不语,瞧着面条。

谢涵摊开手掌,“老人家啊——你看看这手,被烟燎黑了,切菜切出茧了,打鸡蛋还溅上黏糊糊的东西。”

姑布卿目露异色,“你莫非要告诉我这是你亲手做的?”

谢涵撩开衣摆,侃侃而谈“温留君版长寿面”详细制作过程,纤毫毕现,小到加了多少盐都细述,确是亲手无疑了。

姑布卿原本拿起的筷子放了下来。

“师傅?”谢涵疑目。

“原以为你只是熬了瓢水,没想到……”姑布卿慢悠悠道“为师还想多活几年。”

谢涵“……”他温情浅笑的脸裂了,哼了一声,“那我自己吃。”

“罢罢罢。”斜刺里伸出一根竹筷阻了他动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父亲看到有危险哪里舍得让蠢儿子过去呢?”

蠢儿子?

这可真是气歪了谢涵的鼻子。

姑布卿厨艺天上有地下无,谢涵那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此时吃这一根面条竟觉味道如此鲜美,大抵是因为远远高于期待值的缘故。

眼见人一碗吃完,谢涵收起碗筷,“吃人嘴短,你可不许再生气了。”

姑布卿哼了一声,“今晚想吃什么?”

不听劝阻仍和雍公子搅合一起的事算是揭过了,还有意外之喜。谢涵乐滋滋地点菜,“手抓菜、糖醋猪肉、炖锅鸡、炒地瓜叶。”出去后便和霍无恤说了一声,“今晚不用给我送饭了,我吃师傅做的。”

霍无恤给他整理文书的手一顿,“哦?”

谢涵有些得意,“我师傅的菜是天下一绝,到时候我悄悄剩点给你尝尝。”

霍无恤抿了下唇,“好。”

等傍晚过后,对方拿来剩菜,他各夹了一筷子,最后发现确实比他做的好吃,哪怕已经冷了,失去了最原始的美味。他减缓了伸筷子的速度,用舌尖细细品尝每一根菜叶,分辨其中的调味品、比例、乃至火候、先后顺序。当夜,用相同食材在小厨房试了三次,竟始终不得其法。

第二日,他来到姑布卿室外,等人起身出门,“姑布大师。”

姑布卿皱了皱眉,“何事?”他很不喜欢霍无恤,更不喜欢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种不喜在谢涵不在时,越加明显而肆意,霍无恤抿了下唇,“可否向姑布大师请教厨艺?”

姑布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姑布大师厨艺独步天下,霍某心生仰慕,不知可否向姑布大师请教厨艺?”

遇到过上千个来请教剑术的,上百个来请教卜算的,数十个请教琴艺的,却独独没听到过来请教厨艺的姑布卿……

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呢。

“某并无如此空闲,还请霍卫官请回。”

但霍无恤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么,日子就在他软磨硬泡、苦练厨艺,巢芳饶与谢沁钻研科技,谢涵推迟模拟战争中,不紧不慢地一日日过着。

模拟战,自是不能让巢芳饶看见的,否则如此重兵,对方定会怀疑他的野望从而对他不利。

墨家到了如今,分工墨与兼墨。用谢沁的话说,工墨搞科研,兼墨搞政治。

巢芳饶自小因为善于思考被工墨领袖收入门下,亲自教导,游历途中,亲眼目睹战火纷飞,遂弃工投兼,发下毕生宏愿天下靖平,再无战事。

如今岁至花甲,明明一生拦截战事无数,却觉得梦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因为他拦的战事越来越多了,这意味着这些年战争越来越多了,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便如同分明绞国守住了,可他隐隐有一种直觉,绞国必亡。是故动身来温留前,他还留了许多弟子在绞国。

谢沁的出现,是他最晦涩的时候投进来的一束光。

第一次试探看似不欢而散,其实不然,一个堂堂公子能与一介难民相的老丈废话这么多,本身就体现了两个关键点第一,这位公子善于思考与变通;第二,这位公子非常善良仁慈。

随后他发现,这位公子对谁都很和善,从未打骂奴婢。不,应该说,这位公子从本心上并不把自己凌驾于仆婢之上。这已经不能叫仁慈了,这是澄澈明心、圣贤之境。

谢沁发现钜钜看他的目光越来越亮,怎么个亮法呢,打个比喻,就像冬夜里的饿狼看到肥肉一样一定是我的先进技术深深折服了他

然后就发现钜钜在给他灌输一种名为“兼爱”的思想。

谢沁……

当他表示这不现实后,竟然还要说上行下效,现在看起来可能过于理想化,但几世几代,相信人人会习惯如此,下意识爱护周围之人。

谢沁……

我来找你搞科研,你却对我做传销?

他捏起小拳拳,捶了巢芳饶一把,“痛吗?”

巢芳饶微微一笑,摇头,“所有墨者都练过外家罩门,这种力度不会有感觉。”

谢沁“……”他让人做了两份糕点过来,一分甜软可口,一份苦如龙胆,邀请巢芳饶吃那巨苦的一份。

咀嚼后的巢芳饶“……”

谢沁问道“大师嘴里什么味道?”

巢芳饶诚实道“奇苦奇涩。”

谢沁晃晃他的小糕点,“我这个却是又香又甜。”他又拿小针针扎了巢芳饶一下,见出血了,松一口气还好不是像金钟罩铁布衫一样不科学,还是遵循“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基本法的。

巢芳饶慈祥看着他,不以为意。

谢沁收针,认真询问“这下痛吗?”

“些许刺痛。”巢芳饶沉吟片刻道。

谢沁手一摊,“可我感觉不到疼痛。”

巢芳饶疑目,接着反应回来,脸色微微一变。

“大师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谢沁笑出刚掉了门牙的嘴嘴,猛地闭上,“这说明我永远不会是你,也不可能把你当成我。”

巢芳饶微微皱眉,“竟不会扎在老朽身痛在小友心吗?”

谢沁“……”什么肉麻台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诸邪退散。

谢涵本是打算秋末进行治水大会,但巢芳饶来后,自知一家钜子不可能久在一城逗留,故打算提前大会。不想自家弟弟竟以他超越时光的大智慧将这位钜子大人给绑住了。

温留城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边邑城池如今喧闹如大都城,在哪儿都可以听到高谈阔论。

谢涵以守卫温留稳定为由,向苏韫白暂理的大迎城、温亭管辖的少海城借兵,各征民兵三千,一并归霍无恤训练。

九月金秋,整个温留已经塞满了人,包括来游学的,来清谈的,还有真正来治水的。

谢涵寻了一依山傍水的地界,提早一月命人搭台设座,准备在此地展开了为期七天七夜的治水大会。

治水大会前夕,却先迎来一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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